英语课上，同学们正在进行激烈的小组讨论，老师也参与其中

课间操之前，学生们大声朗读

一座濒临倒闭的国家级贫困县的县级中学，因为课堂改革走上了复兴之路。宜川中学用迥异于传统课堂的教学模式，回答了中国教育改革谁来改，怎么改，改什么。这三大关键问题，在学生个人素质提升的同时，让高考在课改的色彩中被淡化。但它的这一课堂模式所获得的成功是偶然还是必然?它能否被复制?

“老师，他们小组这道题算错了!”在陕西宜川中学高二年级十四班，一位同学快步走上讲台，把一道复杂的数学题陈列在黑板上，开始逐步解释。直到他走回座位，站在人群中的老师才微笑着点点头说：“谢谢讲解。”

进入下一道题目，一轮激烈的小组讨论又开始了。学生们完全无视老师的存在，在椅子上或站或骑，有学生自行去黑板上演算，更有学生拿着扫把舞来舞去，原本安静的教室瞬间变成了一个集市。老师则坦然地聆听学生们的讨论，甚至也会加入学生们的争论。

这不是一场中学生的行为艺术，而是宜川中学80多个班级共有的常态。7年前，这座宜川县唯一的高级中学面临倒闭，尴尬的升学率让老师出门都怕家长认出自己来，从而招致一顿臭骂。

可就在短短的几年间，宜川中学以一、二、三本上线率，文理科平均成绩和总排名等六项指标，连续六年成为延安市各县区中学第一名。

“以前是老师讲，现在是同学讲，同学们合作探究比老师自己讲有意思多了!”

一堂课老师最多讲15分钟

宜川中学的成功从课堂开始。2008年12月起，在校长孙明贤的推动下，宜川中学开始实行全新的教学模式：还课堂于学生，让学生成为课堂真正的主导者。

具体的做法为：完全打破以往传统教学中，一节课由老师从头讲到尾的模式，留出大部分时间给学生，让学生自行解决问题。

2011年11月15日，记者在宜川中学随机听了一节英语课。课堂刚开始，老师发给学生们一张“导学案”，内含本堂课教学的目的，需要学生掌握的技能，以及20个左右的练习题。

老师会用大概3分钟时间对本堂课的主体做一简单介绍，然后进入学生间的自由讨论环节。每6个学生分为一个小组(班级事先分好，每堂课组员不变)，前两名为学习较好学生，后两名为学习较差学生，15分钟的自由讨论后，在本小组内形成一个统一答案。

接下来，会由某一个小组的学生自由发言，为大家讲解具体某道习题的做法，老师更像是一名组织者，引导学生们完成讲解。遇到有争议的问题，老师会做简单解释，并在下课前的3分钟时间内，带领同学们重新回顾本堂课难点。

在这个看似简单的课堂模式中，事实上贯穿着宜川中学课改的新理念，它由三部分组成：首先是预习，如果学生们没有在前一天的晚自习对今天的课程进行预习，那么就无法参与小组讨论;其次是展示，小组的讨论有了结果，大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，并参与各小组间的辩论，它是课堂成败的关键;最后是老师的评价，将学生的学习结果反馈给学生们。

在这个过程中，团队意识是支撑孩子们学习意志的重要武器。学习差的孩子往往对“展示”环节很羞涩，所以一旦学习差的孩子有勇气为同学们讲解习题，那么将获得3倍的积分，这就要求学习好的孩子鼓励、帮助学习差的孩子理解问题。

学生刘浩告诉记者，各个小组之间的排名将每星期公布一次，孩子们会把优秀小组和组员照片、感言张贴在教室的墙壁上。

这样下来，老师不再是课堂的主角，讲解的时间被大大压缩了，一堂课下来不到15分钟。但由于各小组之间存在竞争关系，同学们参与的热情却很高，传统课堂上打瞌睡、聊天、看小说的人基本没有了。

在本报记者的走访中，多位学生表示非常认可这样的课堂模式。今年刚上高一的杨婧同学告诉记者：“以前是老师讲，现在是同学讲，同学们合作探究比老师自己讲有意思多了!”

“同学们在课堂上个性张扬，个个都敢胡闹，而下课后教室里却死气沉沉。不仅课堂要改革，对于学生的管理也必须改革!”

学生自治是高效课堂的保证

上午两节课后，是课间操时间。在学生干部组织下，几千名学生以班级为单位，排成方阵慢跑向操场。

他们跑步的姿势很特别，每个学生的胸都紧贴着前面一个学生的背，60多名学生的小方阵就像一个正方形，谁迈错了一步那么整个队伍都会跌倒。

在校长孙明贤看来，这些细节的设计甚至比课堂模式更重要。以学生为根本的学生自治理念，是宜川中学的“法宝”之一。

“课改实行后我们发现，同学们在课堂上个性张扬，个个都敢胡闹，而下课后又完全是另外一种局面了，教室里还是死气沉沉的。我们才意识到，不仅课堂要改革，对于学生的管理也必须进行改革!”政教处主任李德祥说。

既然课堂都是学生自治，为什么日常生活就不能让学生自治呢?宜川中学校委会达成了一个共识：把班级、宿舍甚至学校还给学生，日常的管理事务都让学生们自己去干。

“学校为学生的发展而存在。”在校长孙明贤看来，学校存在的价值就是为学生提供服务，它不再是一个管理机构，而转变为一个服务机构。

从2005年开始，学校在各年级设立了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，其日常工作的内容有：对课间跑操、升旗仪式、校园广播、环境卫生等自行管理，对学生违纪行为进行监督。

发生在2010年9月的一个趣事是：由于学校担心成立统一的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，跨年级管理会造成管不住、滥用权力等问题，所以一直不允许学生们成立全校性的学生自治机构。在各年级学生会主席联合请愿未果后，几位学生直接写信给孙明贤说：“成立学校学生会，是我们共同的意愿，请校长一定支持。”

孙明贤迅速表态支持学生们的请求，在他看来，没有什么比孩子自己想做成一件事这样的热情更重要了。2010年10月，这一全校性的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成立。

为保证这一机构的权威性，学生们采用了民主选举的办法。即有意向参与干部竞聘的孩子可向学校政教处提交竞聘申请，然后学校组织全员大会，聆听孩子们的竞聘演说，从而一级级选出委员、常委、部长和主席。

“有孩子承诺当上委员会主席后，加强餐厅监管，保证饭菜质量;也有学生承诺向学校争取，增加课外活动时间，总之提什么的都有，你会觉得，这帮孩子简直太能干了，这是我们那个时代能做出来的事情吗?”李德祥说。

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还将审核学校的政策、制度等，如果学生反对，那么学校新规章制度将成“一纸空文”。今年春天，宜川中学准备出台规定禁止学生使用手机，这一方案招致了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的强烈反对，最后在学生干部和学校领导的协商下，才规定在教学区不能使用手机，而在生活区则不受限制。

“虽然为应付高考还得看学生成绩，但按照新课改办法上课，质量就一定能上去，学校强调学生能力的提升。”

高考是教育改革“副产品”

但每一次创新式的改革都面临阵痛。从2008年开始，宜川中学进行的一系列改革，都招致了上级领导和学生家长的强烈质疑。一位官员曾严厉批评孙明贤：“宜川中学这样就挺好的，改死怎么办?乱改什么改!”

“家长说孩子每天听老师讲课都学不好，现在不让老师讲课了，咋能学好?”副校长张顺平也告诉记者，每天都有家长找到学校来讨说法。也有的孩子家长直接让孩子转校，去延安中学上学，一时之间，学校遭遇了严重的信任危机。

对于老师们而言，每堂课都要精心准备“导学案”，不仅让工作量增加了，更不能接受的是，上课不让老师们讲课，当老师的价值和荣誉感也荡然无存。

29岁的雷玲依然记得当时她休产假回来的情景：“当时一回到学校，学校通知说让课改，限制老师的讲课时间，按照旧模式上课就要被处罚，我当时一下子就蒙了，这样子怎么教学生啊?纯属是误人子弟。”

但上面有政策，当老师的也只好“随波逐流”了。校领导听课时，她就按照新模式上课，如果没人听课，就又回到旧模式。常常因为新模式上课心里没底，还要找晚自习时间再给孩子们补课。

一月下来，“阳奉阴违”的教学模式让雷玲筋疲力尽，校领导也发现了这个问题，加强了听课力度，雷玲也只好按照新模式上课，慢慢她发现，不仅老师自己轻松了，孩子们竟然也记的比以前更牢了。

“以前我辛辛苦苦讲一节课，学生们能记住你10分钟的内容就很不错了，其余时间等于是对牛弹琴。”雷玲说。

为鼓励新课堂模式的推广，学校也改变了对老师的考评制度。以前对老师的考核是20%的教学常规，20%的科研能力，60%的教学质量，现在变成了60%都是对课改的执行情况。

学校教务处副主任崔东宏说：“虽然为应付高考还得看学生成绩，但按照新课改办法上课，质量就一定能上去!学校强调学生能力的提升，高考实际上是课改的副产品!”

记者在宜川中学网站2011年高考成绩单上看到，该年度宜川中学二本过线人数1154人，比去年增长了54人，是2005年的6倍，连续第六年成为延安市升学率第一。

2004年，宜川中学在老百姓眼中是“三高三低”：学校楼高、收费高、老师待遇高;升学率低、老师水平低、学生成绩低。

一个“三无”校长的改革之路

看到高考成绩单，校长孙明贤才着实松了一口气，因为这是第一届完全用新办法教学毕业的孩子。

2004年年底，这位当了一辈子普通老师的陕北汉子，正式就任宜川中学校长。当时的情况是，宜川中学在老百姓眼中是“三高三低”，“三高”是说中学楼高、收费高、老师待遇高;而“三低”是说升学率低、老师水平低、学生成绩低。

“当时有个风气，宜川中学的老师以能跳槽去西安为荣，最不济也要去延安中学，一批好老师都走了。连03年、04年刚刚起来的教学骨干，也大批流失。学生也是大量流失，学校都快关门了。”孙明贤说。

“老校长走了后，这个摊子太烂，一不小心就粉身碎骨，根本没人愿意来当一中的校长，我就写了个申请试试，结果直接就被选上了。”孙明贤说：“我当时就是个三无校长，没老师、没生源，还没有人支持。”

孙明贤上任第一步就是招聘老师。2004年，他信心满满地游走在各大师范学校，甚至去了黑龙江省的漠河地区招聘，教室里演讲、学生宿舍里拉人，3个月下来，终于招到了7名大专学生，这让他已经很心满意足。

老师稳定下来了，孙明贤又积极地寻求县领导的支持。一次，时任宜川县委书记的姚靖江召见孙明贤，问：“当了这个校长，你有啥想法?”孙明贤回答：“我当校长只是欲望强烈，想满足下个人虚荣心。”姚靖江很生气，又问：“那你咋是这态度?”孙明贤这才如实回答：“既然当了，就会竭尽全力干好，可能能力有问题，但态度绝对没有问题!”书记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，一拍桌子说：“好!你大胆干你的，不论外面咋评价，我一定支持你!”

但即使如此，在孙明贤推行的改革中依然矛盾重重。私底下，他就曾听到有人评价说：“孙明贤没当过官，就不会当校长”、“他当校长这活都没法干”……有时，开一次会8个小时，连一件事都定不下来。

直到2008年12月，蓄势待发的孙明贤正式迈出关键性的一步，宣布课改。直到这一天，因为他的教育理念深入人心，比起四年前，阻力小了很多。

“我们的师资力量和资源都是宜川中学没法比的，照搬宜川中学模式是对我们师资的浪费。

宜川模式能否复制?

2008年宜川中学实行课改后，这座学校和宜川县境内的壶口瀑布一样，成为了宜川县的一张名片。每天清晨，都有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教育工作者来参观，试图借鉴宜川中学的教育模式。

事实上，以教育部长袁贵仁为代表的高层，也多次对宜川中学的课改模式进行了考察，给予鼓励和肯定。陕西省、延安市、宜川县三级政府的领导同志也非常肯定宜川中学的课改模式，陈列在宜川中学办公室内的十几块荣誉牌匾，便是三年来上级部门给宜川中学最好的“定心丸”。

记者了解到，目前宝鸡中学、黄陵县店头中学以及汉中、商洛等地的一些学校都打算借鉴宜川教育模式，实施新课改计划。

一位来自杨陵中学的女教师告诉记者：“宜川中学的课改模式非常好，课堂上学生们很活跃，与传统的课堂差别很大，我想我的课堂可以复制。”

但西安多位中学的老师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则认为，宜川模式在西安这样的省会城市并无推广性。如“我们的师资力量和资源都是宜川中学没法比的，照搬宜川中学模式是对我们师资的浪费”，“宜川中学是个小县城，学生除了学习没有其他的兴趣，而我们是大城市，学校附近光网吧就有好几个，学生很难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。”

著名教育改革家李炳亭在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也不无担忧地说：“目前的问题是，越是名校越害怕改革，它们是既得利益者，生怕一旦改革就丧失了自己的地位。”

记者获悉，在全国范围内，目前山东的课改实行得最为彻底。先后有山东杜郎口模式、昌乐二中模式、兖州一中模式等，这3所学校的课改模式与宜川中学一脉相承：其核心价值都是将课堂还给孩子，培养学生自主能力。

最重要的是，在所有这些实行课改的学校当中，没有一家学校因为课改而导致升学率下降，反而是底子越差的学校，对升学率的提升越显著。

但宜川中学模式也并非再也没有改进的空间，例如学校虽然主张以“德育”为主，培养学生的自主创新能力，但受限于县城环境，学校的教学仍无法脱离书本，学生获取知识的渠道狭隘;受限于硬件配套设施;除学习外，学生的其他特长不能得到有效张扬，离全面发展尚有距离;教师自身视野不开阔，培训学习的机会不多……

另外，课改还只是停留在表面。如虽有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，但缺乏对学生民主意识的培育和引导，学生仍是停留在“当官好玩”的理解层面;课改实践没有形成理论化，本校老师都不能理解课改背后的真正内涵是解放学生，培养学生的自我意识等。

宜川中学课改，践行文化改革科学发展观，在陕西迈出了坚实的一步，为全省中学特别是县级中学起到了榜样作用，但它仍有更长的改革之路要摸索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