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-09-18 16:24:11
1979年,中越开战。三月底,我与班上两位同学随铁道兵文工团南下广西劳军,演员表演,我们给军人画像。其时战事已近尾声,除了公路上源源撤回的军车给南国的春雨红土溅得满车泥浆,不见丝毫战争的惨状。那天吃过午饭,我们所在的营盘有小兵引进一对自称从长沙赶来的中年夫妇,领到连长面前。那母亲,也就是天下所有母亲的样子吧,父亲的模样介于地方干部与厂矿职工之间。两位里巷平民忽然出现在兵营,十分触目,他们环顾众人,羞惭惶惑,然而满脸笑着,轮番解释来意,说是孩子一个多月没给家里写信了,不放心,特地赶来问问看。
我想在场的人谁都明白了——父母又何尝不明白,只是人对死的消息总不肯当即死心吧——士兵各自走避,又渐渐围拢来,显然他们是那“孩子”生前熟稔的战友,勤务兵端茶递水,就是不敢正眼看那对夫妇。连长到底岁数大些,又是领导,他给那父亲递过烟,点上,挺自然地强笑着,用一种混杂部队官腔和家乡话的语调寒暄着:“喔哟!几时到的?怎么找到这里啊?辛苦啦辛苦啦,我看这样子吧,是不是先休息休息?啊呀,一路上一定没休息好,没休息好。”
其时我正给战士画像,待我歇手,周围一片静默。那父亲看着地面,沉吟着,抖着腿,很有姿势地举着烟,相当镇定。不知他真是位干部呢,还是职工。中国职工的举止,常在模仿干部,很像干部的。
连长,就像南方干部日常闲居时那样,袖子裤腿高高卷起,又时不时用手顺下来,捋上去,架着的腿也在有节奏地抖动着。终于,我第一次当场听到——而不是在电影里看到——有位真的军人真的说出我们从小听熟的词句。和电影里不同的是,连长并没有紧握对方的手,作出无限沉痛的表情,他只是绷着脸,低眉瞥视手上的烟,缓缓地,弹一下烟灰,说一段话:
事情是这样子,你们的孩子,某某某同志,已经光荣牺牲了。
原话似乎还长一点,夹着“我非常沉痛地代表”、“在这场自卫反击战中”等等修饰词。接着是交代阵亡的时间、地点、战役,解释为什么没有及时通知家属的原因。但我盯着那对夫妇,他们没在意听。
母亲埋下头去,哽噎呜咽:没有大哭,更没放声嚎啕,用文字形容,即叫做“饮泣”的那种哭法。一个女人随便为了什么事都会哭得比她那会儿更剧烈,更伤痛。我清楚记得的是那位父亲的侧面。
他停止抖腿,专心倾听。听得“牺牲”二字,他的神色并没有出现异状,继续专注倾听,既像是一名下属听取上级的报告,又像百姓面对首长时的那么一种恭敬而凛然。假如不是孩子的阵亡,他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被接见,由一位部队首长亲口对他说出“光荣”与“牺牲”这几个字:这聆听亲子的噩耗本身,就是一分做人的光荣啊。
他就这么听着,神情郑重、通达,像一位干部在个别接见中倾听内部机要传达时那样,在每一逗号句号处稳重地点头,目不转睛看着连长。可我发现他其实没在听。一个人常会极专注地倾听,凝视对方,又完全不在听——在听到儿子的姓名和“光荣牺牲”之后,大约半分钟,他照样将烟卷凑到嘴上吸,甚至安详地吐出烟来。仅有一刹那,猛地,他的颜面颈脖涨得通红,顷刻泛紫,泪光油亮涌溢眼眶,太阳穴暴起亮晶晶的粗血管,那大脸盘即刻就会爆炸似的,可是他端坐倾听的身姿居然完好保持着,只是腿又开始抖动,速度加快。
就像小说上写的那样,我的心“紧缩起来”:悲恸要发作了!我想。只见他使劲眨眼,同时,如内地的男人们在重要场合关键时刻将要表态的一瞬,用力咳呛,像是真的在清喉咙,喉结猛烈地吞咽,总之,他迅速恢复了革命镇定,紫胀、泪光、暴突的血管,渐次消退,腿的抖动转成徐缓的晃悠……他的手旋即被塞上另一支烟,又被换了一杯添上热水的茶。
我就开始画速写。
孩子十八岁,半年前入伍,入伍前夕,特意为家里做了一百多只煤饼。这是后来别的士兵告诉我们的,他们在连长宣布死讯后团团围拢那对夫妇,有位清秀的小兵说他也是长沙人,他竟伸手抚摸母亲的肩背和肥胖的膀子,用湖南腔的普通话反反复复念着我们从小在电影里听熟的话,郑重而诚恳,但也没有电影角色那套标准的悲痛相,倒很像不善作戏的群众演员,喃喃地朗诵台词:
别难过,妈妈,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亲儿子吧,真的!真的!
如同未经排练的合唱与重唱,有点错落,有点整齐,别的士兵用各种嗓音和方言依次应声:我们都是你的儿子!我们都是你的儿子!
入夜,操场上播放老电影《刘三姐》。军人整队唱歌排排坐定,边上的木栏杆撤除了,等候多时的当地村民赤着脚蜂拥进场,在混乱中,我一眼看见那对夫妇,他俩被另一群更高层、更稳重,而且个个粗壮发胖的老首长前后簇拥着,在第一排正中坐下。那位父亲,显然刚吃过晚饭,显然头一次被这么多高级首长奉为主宾,他笑得那么恳切,兴奋,激昂,抢着掏自己的烟,和左右两位首长用手臂来回推挡僵持,像在掰腕子;那位母亲夹在当中,不搭话,呆着,看定黑暗中的什么地方,眼神凝聚而涣散。电影开映了,刘三姐,眉目飞扬活色生香,一曲一曲唱,全场军民浪涛般一波波跟着唱,叫喊,鼓掌,哗笑,满天繁星。我几次扭头望过去,那母亲的眼睛仍然无焦距地向前直视,根本不在看电影。散场后,我们分头上车,强烈的车灯光照亮路边已经发动引擎的首长的吉普,我又看见那对夫妇,丈夫在车门口同诸位首长握手又握手,奋力点头,后脑勺上下晃荡。妻子先已坐进前车座位,依然直视着,在电影放映前后近两个小时里我几次斜看:她始终维持着她的无焦距的直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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